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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十月》中篇|陈继明:芳邻(连载2)

陈继明 十月杂志 2020-02-14

作家/陈继明

陈继明1963年生于甘肃甘谷县。曾长期在宁夏工作,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。代表作有长篇小说《一人一个天堂》《堕落诗》《百鸟苏醒》,长篇散文《陈庄的火与土》,中短篇小说《北京和尚》《陈万水名单》《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》《蝴蝶》。

芳邻

陈继明/著

2



那是2006年的暑假,见过二乡长之后的另一个早晨,我推开了灰宝家院门。我进去后故意咳嗽了两声,不见人出来,只闻到一股子酸甜的杏子味。果然,一棵杏树底下,五六只鸡正在争食几枚烂杏子,歪脖子杏树上,黄透了的杏子挂满枝头,细闻起来,酸味已经不多,只剩下细腻的甜味了,我不禁咽下半口涎水。我想,好一个懒干兽,杏子熟成这样还不摘!回身再看灰宝家几间房子,还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模样,很熟悉,又很陌生,陌生多于熟悉,似乎是记忆出了偏差,房子的样子没变,只是比当年小了许多。又小又破的寒酸样子令我全身上下十分难受,汗毛都竖起来了。倒退三十年,我家就是灰宝家这个样子。我肯定是穷怕了,留下了病根子,刚才的错觉应该是一种夸大了的生理反应。墙面上,紫红色的“文革”标语隐约可辨,“备战备荒为人民”“大海航行靠舵手”“深挖洞广积粮”之类。这样的老房子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,就已经陆续拆光了。人们富裕了之后急着要做的事情就是拆房子、盖房子,拆掉老式瓦房,盖上四四方方的新式平房。一砖到顶的外墙,预制板的房顶,不锈钢的门窗,凉飕飕的地板砖,厚墩墩的防盗门,双层的窗帘,房顶成为平台,有扶梯,有栏杆,可以在上面喝酒、打麻将、掀花花(一种牌)。条件好的,会在一层上面再加盖一层或者两层,成为小洋楼。条件差的,预留了往上加的可能。有些只是二层三层的毛坯房,只有红砖的框架,没有门窗,准备有钱了再收拾的。

刚才来的时候,我妈用神秘口气提醒我,别忘了去后院看看。其实我早就听说,懒汉灰宝也有不懒的时候,每天睡到大中午,醒来后不洗脸不刷牙,先去后院劈半小时柴。劈好的柴棒子先砌成斗墙的样子,晒干后再收进屋里。

虽然事先有猜想,看见后我还是十分吃惊。整个后院全是柴棒子砌成的空心的墙。长短一致,粗细也一致的柴棒子不是堆积如山,而是用绣花般的方式搭成墙,恰如老式的以省砖为主要目的的斗墙,中间空,四周实,一个方框套着一个方框,一排又一排,阵势不凡。能听到木头在暴晒下渐次裂开的声音。这些木头大概争夺了太多阳光,令周围的日照显得有些稀薄了。木头的腥味加上阳光的甜味,闻过之后令人顿生倦怠。许多黄蜂在空隙里飞来飞去,一些蜻蜓做着一种直上直下的单调游戏。

我重新回到前院,直接推开堂屋的门。没问题,灰宝还在睡觉。他听见有人进来了,眼皮在动,却不睁开。我说:“灰宝,太阳落山了。”灰宝睁开眼,看清是我,急忙光着身子坐起来,说:“稀客稀客!”灰宝扭过身子穿裤子的时候,露出了尖尖瘦瘦的屁股,我说:“精勾子睡觉,羞不羞?”灰宝没回答,快速穿好衣裳,下了地,说:“四哥你先坐,我出去一下。”不等我说话,他已经跑出了院子。我看见灰宝的炕上堆满了书,旧书或者旧杂志,如《射雕英雄传》《三重门》《上海宝贝》《平凡的世界》《快速致富的方法》《捉龙要诀》《小说月报》《小说选刊》《十月》《知音》,甚至也有《论语》和《本草纲目》这样的书,枕边则是一本封面艳俗的地摊小说《不良少女日记》。我随手翻了一下,旧杂志都是1996年前后的,有些封面还盖有“清远市第一中学”这样的章。毫无疑问,这些书都是从清远的旧书摊上买来的,除了二手书就是盗版书。

没多久,灰宝就喘着粗气回来了,手上提着一瓶当地产的矿泉水,递给我,我接住,心里颇有些感动,说:“去看看你家后院。”

灰宝不想去,面露羞涩。

我走出堂屋,径直去了后院。

灰宝懒懒地跟过来,说:“你别笑话!”

我假装才看见,说:“谁说你懒?够勤快的哟!”

他说:“省了用电、用煤。”

我问:“这么多,用得完吗?”

他说:“天冷了,还不够用呢。”

我问:“哪来这么多木头?”

他说:“木头啊,太多了,满地都是!”

我不明白,等他解释。

他说:“现在没人做家具了,做家具反而贵很多,要管吃管喝,要付工钱,还要磨时间,比较起来,买家具更划算,样式新,又便宜。门窗用铝合金,取暖用煤,做饭用沼气。木头是不是没用了?你没看见木头都成灾了?”

我说:“听说你每天都劈柴?”

他说:“是呀,每天劈劈柴,出出汗。”

我说:“出汗的方法多了,出门打工,既出了汗,又挣了钱,一举两得。要不然,把那几亩地种上,不光出了汗,还长了粮食。”

他摸摸脑袋,不接话。

我说:“你说话嘛,任何话都可以对我说。”

他羞涩了一下,有些假惺惺。

我说:“你不说我就乱猜了,我猜啊,你刚去广东打工的时候,可能受过打击,后来,阿朵丢下铃铛跑掉了,又一次受了打击。”

这次他有些急了,红着脸说:“四哥你千万别乱猜,说实话我没受过任何打击,不出门打工,是因为我不喜欢打工,阿朵丢下孩子跑了,是迟早要发生的事,我一点也不怪她,她把铃铛给我留下,我感激都来不及呢。”

我问:“为啥就不愿意出去打打工呢?”

他说:“没办法,就是懒得出去。”

我说:“我采访过一个人,和你一样,年纪轻轻的,一年四季猫在家里,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。但他是有原因的,他对我说,有一次傍晚,歇工之后,他在大街上散步,突然有人在后面喊,抓小偷抓小偷,恰好有一个人从他身边冲过去了,差点把他撞倒了,不知为啥,他自己也慌了,跟着那个人跑起来,莫名其妙地跟着跑,后来他倒是被人家逮住了,真正的小偷跑了,他成了小偷,挨了一顿暴打,还被脱光衣裳捆了起来,扔在河边的草丛中喂了一夜蚊子,第二天被同伴们找见,抬回工地歇了几天倒也没事,但从此再也打不起精神干活了,后来就回家了,回家后,至今不再出门。”

灰宝用看得见的恳切态度说:“四哥,我没有我没有,真没有,我在清远打工的时候,清远人对我们很好,总是用好烟好酒招待我们,没受任何欺负,我就是懒,不喜欢起早贪黑地干活,哪怕早起有金子捡,我也不去。”

我问:“那么为啥不种地?我知道不光你自己不种地,你也不允许你妈妈种,甚至不允许别人种,宁愿让地一年一年地荒着。”

灰宝目光一冷,说:“是呀,我也不喜欢种地。”

我笑着问:“不喜欢种地又是为啥?”

灰宝假惺惺地自嘲:“还是一个字,懒呗。”

我用力推他一把,说:“听说你女子铃铛是全班第一名,你难道没想过她以后怎么办?上不上初中?上不上高中?上不上大学?”

他眨了眨眼睛,略显迷茫。

我看到了说服他的希望,接着说:“铃铛现在才上小学,如果上初中、上高中,再上大学,学费怎么来,你难道真的没想过?”

灰宝的眼神里到底有了些不安,其时刚好有几只鸽子从我们头顶斜斜飞去,鸽哨薄纱一样从空气里轻轻拂过,显得既苍凉又温柔。

我说:“人活着的理由往往不在自己身上,而在别人身上,我也有女儿,说实话,如果不是因为有女儿,我有时候甚至想自杀!”

这话令灰宝大感意外,他惊讶地看着我。

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,动情地说:“其实你灰宝绝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懒汉,如果可以,人人都愿意做懒汉,我也愿意!”

我看清楚了,灰宝的眼睛湿了!

我把事先准备好的三千元递给他,说:“别嫌少,做点事情。”

灰宝连连摆手说:“这不行这不行!”

我说:“这是三千元,算我借你的,等你有钱了再还我。”

灰宝勉强接在手里,说:“那我就试试吧。”

从灰宝家回来,我告诉家里人,我成功地说服了灰宝,他答应我,要想办法做点事情。但是,很显然,人人都认为我在夸口。

我妈盯着我的眼睛问我:“你给钱了?”我说:“没有。”我知道如果我承认,肯定少不了挨骂。大家会说:喂到狗肚子里了,有去无回!更别提“借”这个字,他们一听会立即哗然,说:他是一千年不赖,一万年不还!

节选自《十月》,2015第4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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